【人物】
1.宮二的原型是誰?
電影裏章子怡飾演的宮家二姑娘宮若梅,為了報殺父之仇,斷發奉道,一輩子不婚嫁不生育。她的原型是民國時代的奇女子們,其中一位是施劍翹。她的父親,奉系第二軍軍長施從濱受俘于北洋軍閥孫傳芳,被孫殺死,懸首曝屍三日。
施劍翹20歲,立誓復仇。先是寄望堂兄,落空,又有人用代為復仇為交換來求婚,她真嫁了,丈夫一路升官,卻老是推脫“時機不成熟”。施劍翹攜幼子不辭而別,自己探得孫傳芳下落,在孫傳芳去天津佛教居士林進香時,用勃朗甯手槍連發三槍將其擊斃。這成為轟動民國的一件大事。此時距她父親被殺已十年。
王家衛認為,宮二這個人物代表了“民國人的剛烈達到的極致”。她是古典的悲劇的典型。宮二有天賦,但生在一個不對的時代。
有一場戲最終沒有放進電影裏去,是宮二說:“這個宮家沒有機會因我而勝,只會因為我而敗。因為是我一夜之間把我父親傳給我的絕活都滅了,我打敗了馬三,看起來我好像報了仇,但我同時也把我父親一生的心血都毀了。
”這就是她父親為什麼最後跟她說的話是:不問恩仇。老爺子看得很透,第一他肯定知道女兒會出頭,他不希望女兒去冒這個險;另外一個考量是,要是這樣的話,宮家的東西也沒有了。
2.趙本山的角色多餘嗎?
趙本山飾演的丁連山,戲份不多,說的話也是半遮半掩,令許多人摸不著頭腦。王家衛說燉蛇羹那場戲,要留意一下丁連山說離開東北是1905年。那年中國歷史上有件大事,就是“北方暗殺團”的吳樾行刺(滿清出洋)五大臣。
吳樾、張容那一批北方豪傑,要把滿清推翻,他們以暗殺為方法。梁啟超說那個年代是暗殺年代。推翻滿清的手段,一種是以共和、革命來推進,一種就是最激烈的,暗殺。一明一暗。
因為認為推翻滿清不能用溫和的政治運動,他們必須要用極端手段,就是暗殺。所以丁連山和宮寶森分手的時期,丁連山問,掌一個門戶容易還是浪跡天涯容易。宮寶森說當然是掌一個門戶容易。於是丁連山就說,他就去做那件不容易的事。
這是真有其事的:一個日本浪人叫薄無鬼,在東北奉天大街上,用武士刀畫一個圈,說這是日本領土,進來就死。這是圈套,結果很多熱血的國人都去挑戰,死了。圈越來越大。丁連山把薄無鬼幹掉,從此離開東北走進“鬼道”,他也得了外號叫“關東之鬼”。
王家衛說,丁連山跟宮寶森的故事特別動人,但是因為趙本山那個時候身體不行,所以沒辦法把他那條線拍得更仔細。而趙本山自己還一度以為自己演的是章子怡她爹。
3.宮寶森是張怎麼樣的“面子”?
宮寶森是“面子”,接替師兄做中華武士會的會長。中華武士會,明裏是武術救國,暗中就是北方暗殺團。就像日本的柳生家族有“明柳生”和“暗柳生”,明的是將軍家的教練,暗的都是專事暗殺的隱者。
影片中還有一句話 “念念不忘,必有迴響”,宮寶森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初衷,他們第一代的中華武術會的人說,強國強族,武術救國。那個蛇羹就是他們的初衷和理念。他們希望把這個理念繼續下去。宮寶森是一個很偉大的老人,他在葉問身上看到了這個希望,所以他最後承認自己輸了,他說“我把我的名聲借給你”。這就是期望把這個火把繼續下去。
4.張震的角色有何用意?
王家衛小時候,家下面有一個理髮廳,有很多身懷絕技的高手都混到裏面,他們到了香港之後就是地頭蛇。
張震演的一線天,原型其實來自於兩個人,第一個人是八極拳的大師,叫李書文。他出手不留情,但是他人非常懶,他說有用的一招就夠。另外一個就是說臺灣的大師,叫劉雲樵,民國時代是一個特工,為抗日做了很多事情,之後到臺灣也發揚了八極拳。
那個年代,很多人都身懷絕技,有些人能拿到光環,那是因為他有這個機遇。但是沒有這個機遇不代表你不需要做這些事,有些人沒有這個光環,但是一路在保存祖宗存下來的東西,王家衛認為這個也是很重要的東西。
張震的戲份雖少,在王家衛心目中卻和梁朝偉有著平等的分量——王家衛認為,他們都是武功高強,經歷苦難,最後都到了香港,都為生活做了並非自己理想的事。最後都開宗立派,但一個有了光環,成為一代宗師,另一個就成了一代理髮師。也就是戲裏說的:人活一世,有的活成了“面子”,有的活成了“裏子”,能耐是其次的,都是時勢使然。
【功夫】
5.“眼前路”和“身後身”有何奧義?
王家衛把葉問跟宮二作為對立面,因為他們是一陰一陽,武功上亦然。宮二說,葉問的詠春拳只有“眼前路”,是指詠春基本上是直線的,最主要的是面對面,遵循兩點之間直線最短。但宮二的八卦掌,則認為兩點之間最短但不一定是最快。八卦掌會繞圈,走到對手的背後再出擊。這代表了兩種人生態度,有一種人眼睛永遠都是望著前面,而宮二是永遠看著後面,到最後她寧願留下,因為她的一生都在回頭。
6.為什麼葉問說“你欠缺一個轉身”?
因為宮二沒有往前看。
7.“老猿掛印”威力何在?
宮二打敗馬三,關鍵的招數是兩手托住對方下巴推出去,宮寶森死的那場也用這招。王家衛希望電影的招數跟劇情是配合的。他看到形意拳有一手,叫“老猿掛印”,其實很簡單,用膝蓋撞到對手的胸骨,就叫“掛印”,這招是要死人的。
馬三那個時候給日本人做事,希望“掛印”,但宮寶森告訴他這一招的關隘是“回頭”,王家衛認為這剛好跟劇情契合:老爺子希望他回頭,但他沒有回頭。宮二那招叫“葉裏藏花”,破他的“老猿掛印”。這是文戲武唱。“老猿掛印”中還有一式“回首望月”,就是說回頭很多時候都是一個回想,一種反思,但是有些時候也是因為懷舊。
8.詠春拳是否真的棋高一招?
王家衛在開拍前尋訪民間武術高手的過程裏,有的師傅會表示,願意讓自家功夫出現在影片裏,但影片的主人公是葉問,按照一般武俠片的套路門派就得輸給他。但有些師傅就認為這是不能輸的,輸了他們就是自己門派的罪人。但王家衛影片中的武俠世界其實沒有輸贏,電影不是只有一個宗師。最後這些師傅也很信任他,這讓王家衛覺得很幸運。
9.葉問是怎麼贏過宮寶森的?
片中葉問和宮老爺子掰餅這一場,一般人不知道為什麼梁朝偉一次是掌心向上,一次是掌心向下。要是行家都會知道,掌心向上的叫陽手,一般來說就是“慈悲”——你的重心從地下上來,會傷人不會死人;陰手就是“超度”了。葉問試過陽手,試過陰手,他知道都不是方法,最後用了聽橋,就好像詠春的黏手,也跟太極的推手一樣,就是順你的勁兒,跟著你走。所以其實很過癮的。但是有些東西要內行看才會說,“哎,王導還是懂一點哦!”
10.葉問何以稱“一代宗師”?
廣東佛山人葉問7歲學拳,成了詠春拳名師陳華順的關門弟子。葉問後來又叫“培德里葉”,因為整個培德里都是葉家的。衣食無憂,讓他可以沉湎於對功夫的喜好,40歲之前,對葉問而言都是春天。
《一代宗師》真正的故事從1936年講起,葉問在這一年由兩廣國術館推舉,與從奉天南下辦引退式的中華武士會會長宮寶森過手,取勝。宮家二姑娘不服,給葉問遞帖相約一決高下,這次葉問輸了。抗戰爆發,葉問、宮二、一線天……這些當年的武林高手,各自流落。
從清末民國,到抗戰,到香港,這是一個大時代,裏面發生了多少事。大時代裏,每個人要選擇,有一些人會繼續往前,有一些人寧願留下,有一些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。
所以面對這樣的時代,生活才是最高的高度,不管武藝有多高,生活才是非常難越過的高山,它可以消滅你的意志,蹉跎你的事業。電影裏很多人都可以成為一代宗師,別說宮二、一線天,連馬三也有這個能耐。但最後只有葉問真正越過了最高的高山,走到了最後,把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傳了下去。
當年很多人認為,武功秘笈,每一代傳人不要超過16人,認為不要傳給外人,發揚光大不是他們的宗旨。但是葉問到香港之後就把這一門發揚光大了,就有人說他把詠春最古典的精神弄沒了。這也就是為什麼說詠春是因他而起,因他而終。但王家衛希望葉問是對的,“因為對他來說沒有門戶之見,他認為武術應該是大統。”
【其他】
11.何處是“金樓”?
“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”,這是王家衛自己的感悟。影片中葉問出道的“金樓”其實叫“共和樓”。宮老爺子說“我一輩子做成三件事”之前,其實還有另外一段話,但可能太長就沒有在影片中明說。他說:“我那年帶著一幫人從東北,穿著皮襖一路脫,進關內,到佛山,進了金樓才知道自個兒是土包子。
這裏的景是滿室描金一塵不染……但我們不是來嫖的,我們到金樓,是來送一個炸彈。”炸彈是蔡元培先生配製的,三天之後,就炸了廣州將軍鳳山,民國就此開始。所以這個樓叫共和樓。它是一個風塵之地,但裏面都是英雄。因為少了這段,觀眾會想為什麼這些武林中人都在“堂子”裏?其實溥儀的退位詔書,也是幾個執筆的人躲在堂子裏寫的——不能讓人知道,大隱隱於市。
12.為什麼有些人覺得看不懂?
王家衛說四個小時才是《一代宗師》能夠完整承載所有人物和情節的長度。但出品方要求,趕緊拿出一個兩小時的版本。所以現在的《一代宗師》可能在情節交代上不那麼體貼。王家衛也覺得有道理:“完全沒看過、不瞭解時,大家很難花錢去看一部四個小時的電影。看過兩小時版,大家才會有更多興趣。往後也許有機會做出四小時版,願意看的,可以來過一下眼。”
13.結尾鏡頭有何深意?
電影最後一個鏡頭,落在宮二決意復仇時停留的佛寺大殿。那是遼寧義縣奉國寺的大雄殿,建於1020年,是遼代佛教建築的最高成就.1948年遼沈戰役義縣攻堅戰,一枚炮彈擊穿大雄殿殿頂,落在佛祖釋迦牟尼佛雙手之中,卻沒能爆炸,只是損傷了佛像右手。奉國寺在1961年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,卻不是熱門旅遊景點,因此未經近代整修。鏡頭緩緩掃過塵封的佛臺上一盞盞燃亮的佛燈,呼應電影裏武林前輩囑託後輩的一句詞:“點一盞燈,留一口氣。”王家衛說,“好的東西,某一天還是會保留下來。”
14.宗師過後,武林何處?
王家衛花三年尋訪民間宗師,發現如今的中國武術都被體制轉變為競技運動,沒有門派觀念,都是套路。而沒有門派就沒有傳承,沒有師徒關係。其實以前中國人說的“手把手教”是很重要的,因為有些事情是口傳心授,必須要練到某個程度,火候到了,師傅捅一下,豁然開朗。而且現在父母讓孩子從小去練的是跆拳道、畫畫或鋼琴。不少門派中最年輕的弟子,都是50多歲下崗以後才開始練習。
本文內容摘自2013年1月10日出版的《南方週末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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