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注定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,他其實是一部已經完成的電影。他並不是一部偉大的電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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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沒辦法對別人說這樣一部電影。
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》開始的時候,接著現實的尾巴。十年前《春風沉醉的夜晚》留下一些毛片。沒用完的後續。
「要不要把它續完?」電影裡的導演問。於是找來了當時的演員。
唉,都是演的。
《春風沉醉的夜晚》裡主角是秦昊,電影裡叫姜城,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》中演員被喚作江誠。《春風沉醉的夜晚》的導演是婁燁。電影是另一個光頭演的。
虛虛實實的,真真假假。但從這裡看出婁燁的技術。他非常會。他知道怎麼說故事。
每一幕都是技術。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》放《春風沉醉的夜晚》片花,年輕的男孩摟著男孩。從車上看對眼開始,男孩裸身背對著睡,「把褲子脫了吧。怪扎人的。」,兩個男孩鬧著鬧著,搶褲子到搶棉被,「我熱。」「我冷。」蓋不蓋被子,脫不脫衣服。背對背到面對面。上不上。空氣裡有一種曖昧的氛圍。
你幾乎一下就進去了。
然後鏡頭粗暴把你拉出來。
唉,這都是演的。
電影裡的導演找來十年後的江誠,我們把故事拍完吧。
放的還是春風沉醉的配樂,那些花兒哪裡去了。十年前後,幕裡幕外。你就看出來,婁燁多會,他就是知道怎麼說故事。
故事是什麼?故事就是距離。是張力。他不用敘述推進,光用畫面,就給你距離。
距離是什麼?是試映間裡螢幕裡的少年秦昊,和試映間外的中年秦昊。
是十年前電腦重啟時放出的第一個片段。「我叫某某,我1972年生,這是我拍一部電影。」然後回拍十年後的導演。
青春與滄桑。
真實與虛構。
張力滿溢螢幕。
你正瞧故事怎麼發展,結果,忽然之間,電影轉變了。
封路。口罩不夠分。窗外閃爍整晚的警燈。讓進不讓出。路倒者。鐵板焊起飯店前後門。
從這裡開始,是不一樣的電影,不如說,其實是一種不一樣的物種。
以江誠在封鎖的飯店要突圍開始,電影變得緊湊,他手機不停響,文字訊息,視訊,通知一波接一波來,一會兒是妻子要即時視訊,一會兒是演員同僚傳語音,一會兒是接群組訊息,手機比本人忙,聲音比畫面還要多元。江誠出不了酒店,手機攝影拍對方,酒店外朋友手機拍著這一切,大螢幕上畫面幾度切割,誰在拍你,你在拍誰,你跟誰說話,誰又跟你通訊,粗糙的分隔線合併出整個時代的視角。
我忽然發現,那對我造成壓迫感和異樣正因為這種視線。正因為,螢幕中人如此坦然接受鏡頭。
他們直接對著手機大臉兜著螢幕開影音通話。
他們語音通話。毫不在意聲音水龍頭扭開那樣洩出來給所有人聽見。
他們也可以按下錄音鍵對對方留言,渾然不在意下次對方回話是何時。
他們用視訊取代聲音通話。無距離。不在意角度,頂著鼻子拍成尖臉巫婆,下巴三層肉死亡角度拍。
他們不怕醜,不怕看,不如說,那個局部,就是全體。他們已經好習慣這樣的人際關係接觸?就像手機錢包掃碼,它們對於人際關係那種緊密度,超越了我對於鏡頭與人類接觸的上限。
(他媽我連視訊前都要變換背景,不讓人看到房間裡沒折的棉被。)
(我每次都要上點妝才敢開鏡頭。)
那構成一種在疫情之外的緊張感。
我不知道人能那麼疏離(一切全隔著螢幕),又那麼緊密(一切全貼著螢幕)
一種奇觀。
視覺之外的另一種物種。
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給我一種真正的未來感。原來,他們活在這樣的世界裡。那真的是,另一個世界。
隨著劇情推進,你所知道的疫情蔓延,封鎖加劇。
相比這些年對岸戲劇或主旋律電影傳達的正能量,刻意洗白,賣悲情,這種偽紀錄的形式,有一種先天的親密感,以及真實感,你忍不住把自己套進去。你覺得他就在你隔壁。
那時候,你一秒進入他的國。你進入他的鏡頭,也就進入他的時間。
一開始我還在想,技術,其實還都是技術。
被隔離了,夫妻對話,老公卻對妻子說,這下好了,在這裡我甚至沒有辦法有女人,你比其他時候還不用擔心。
各自被隔離的劇組在房間裡集體倒數,各種表演作秀。苦中作樂。最後集體衝出走廊。分隔畫面裡好孤獨。在孤獨中又在一起。
以笑做哭。
喪事喜辦。
情感與表達的反差。
個體與集體的映照。
這他媽都是技術。
可我到哪裡開始崩不住呢?
電影裡擷取抖音還是微博上有人發佈李文亮醫生死訊。武漢小區夜半有人為他拉奏安魂曲?
攝影鏡頭裡女兒追著救護車一路跑,車上帶著她死去媽媽,哭聲沿著小路哀哀不絕?
煽情,絕對煽情。
但並不媚俗。
醜陋,絕對沒有鏡頭美感。
但卻真實。
他是技術。他虛虛實實,因為你知道就算他們是真的,也會被封禁。你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,但你感覺那是真的。
畢竟,你面對得是這樣一個疫病加上超級政體,他們集合成一個巨大的牆。沒有感情,無法撼動,就在鏡頭裡面,事情一樁一樁發生。人一個一個出事。一個一個倒下。還有更多人活著。面無表情,臉在鏡頭下一覽無遺,看見這一切。也被看見。習慣被看見。習慣一切就這樣無動於衷。
相較於個體,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》讓你感受到一種超越國界,超越政治局勢和社會氛圍之外的悲哀。
你覺得生命那麼小,那麼輕易。你知道生活可以非常苦。非常孤獨。
你真的能感覺到,你捨不得任何一個人倒下,那確實是生命之慈柔。
我在黑暗的戲院裡那麼無助又地哭了。
我重新感受到電影的力量。那不是濫情。他召喚的,是一種基本人性。身為人父。身為人母。身為人子。身為人之友。乃至,一種同命者,活在同一個時代。電影讓你換位。一瞬間的動念。
不忍心別人掌心呵緊的燭光將熄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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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是金馬獎頒獎典禮收視率最低的一年。
今年許多輿論提到,金馬奬重要獎項老頒給中國電影,算不算滅自己志氣,長他人威風?
但我覺得,金馬獎的勇氣毫不遜色任何一年。
他選出一部非常重要的電影作為最佳影片。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》
這麼說吧。如果有一部電影紀錄了時代,那是這部電影。
如果有一部電影,他體現創造,那也是這部電影。
同時記錄並且創造。這兩個詞彙並不相違背。那就是這個時代需要的。
秦昊,也是江誠在電影裡說,十年前我們拍那電影,牛逼轟轟,爽極了。但現在我們弄這東西,只為了給一個交代。不現實啊。
但我仍然想看到。
給個交代,這就是此刻現實最需要的。
僅僅只是給個交代而已。我們都要等待這麼多年。等到這樣一個導演。這樣一部電影。等待一個機會,甚至等一個獎,讓他上映。(不然他就連豆瓣上都沒有。網路搜尋會被消失。一切都會被抹消)
這不是偉大的電影。但我們活在以輕易摁滅一個個體的存在好製造偉大的年代。那使得述說和記憶變得至關緊要。
只是給個交代,都如此有力量。
作為一名寫作者,不,作為一名活著的人,一個時代的倖存者,很怪,這部電影,重新讓我生出某種柔和的心,以及想要述說的勇氣。
為了讓所有不能完成的,得以完成。
原文出處 陳栢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