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是舒非一個手機短訊,短短幾個字觸目驚心:「聽說戴天去世了」。
一時頭皮發麻,趕緊和太太說。後來向幾位香港朋友打聽,都無法證實。再後來,想起和戴天最後一次見面時,提到陳韻文小姐在多倫多和他經常來往,便找何良懋要來陳韻文的電話,打去問清楚。
其實我手機裡早有陳韻文的電話,人一亂起來就容易犯糊涂。
陳韻文告知戴天真的走了。
當日早上八點多她還去療養院陪戴天,待到傍晚六點多才離開,戴天一整天狀態都很好,頭腦清醒,反應敏捷,還會開玩笑。陳韻文回家後,十點多接到療養院電話,說正在送戴天去醫院急救,原因是突然低血糖。
因為一陣低血糖,就這樣與人間了斷,倒也非常省事,符合戴天的性格。時間到了,撣一撣衣袖,呵呵一笑,冉冉起身,羽化而登仙,做人如此瀟灑,真是幾生修來。
那天陳韻文說起,戴天在多倫多也會提起我,說是他一句話促成了我移民加拿大,我突然悲從中來,一時老淚縱橫。多年來,我一直心存感恩,他對我有知遇之恩,更對我有點撥命運之恩,我無以回報,只是時常感念,連我太太都幾十年唸叨,說不知怎樣感謝戴天。
我和戴天在什麼環境下初識,已經記不起來了。那年頭香港文化界很熱鬧,三天兩頭都有活動,可能在酒會上,也可能在某個飯局。當年初到貴境,每天都在惶惑中,英語不懂,廣東話麻麻地,一個中學畢業老紅衛兵,與光怪陸離的現代都市格格不入,正不知如何自處,見到生人退避三舍,見到名人更手足無措,如此戴天就走進我生命中。
戴天於我,總是有突如其來的刺激。有一次白先勇來,作聯在合和中心開會,請白先勇演講,當年戴天和左派作家關係很好,請來戴天主持。輪到發問環節,戴天說他認識的人不多,但看到一個高個子,就點名讓我來提問題。我怎會料到有此榮幸,腦袋麻木,也不知問了什麼問題,也不知白先勇作了怎樣的回答。事後作聯裡的文友,都覺得我不知去哪裡搞來的關係,居然還讓戴天點名了。
我當時也不知道,只好相信自己個子高,目標太大。
又一次,作聯受邀到深圳訪問,除了會員,還有也斯葉德輝等人,竟然戴天也來了。車到酒店,工作人員分配房間,先問戴天,你和誰一間房?戴天想都不想,就說我和顏純鈎一間。我又嚇了一跳,我和戴天,遠未到同房間過夜的交情啊!心裡忐忑,不知道晚上怎麼和他相處,彼此差距很大,有什麼話好說?
那晚吃過飯,大概也感覺別扭,就沒有回房間去,倒是到也斯房間去聊了很久。回到房間,戴天即抱怨,你去哪裡了,我等了你一個晚上,我心裡納悶,不知道他等我做什麼。後來入寢,戴天完全沒有睡意,就是和我聊天,聊什麼也忘記了,只是突然之間提起他和太太感情不太好。我一聽又懵了,彼此還算陌生人,怎麼一上來就把夫妻感情向我和盤托出?
兩件事都讓我受寵若驚,原因直到多年後才明白,說起來,還要多謝古蒼梧兄。當年《八方》雙月刊復刊,古蒼梧向我約稿,我寫了一個短篇給他,編輯部覺得不太理想,古兄打電話來,很為難地向我說明,我說沒關係,我看看能不能再寫一篇給你。
也是合該有緣,居然靈感幫忙,就寫了《天譴》給他。古兄收到投稿後大喜過望,當期就用了,後來據說反映還不錯。有一次,戴天在他專欄中寫出來,說「古仔」和他提起這件事,他沒有開我的名,但我知道說的是我。在他筆下,這個顏某人居然不擺架子,被人退稿還心服口服,繼續投稿,人品看起來還不壞。
戴天高估了我,我當時怎顧得了人品?初窺文壇堂奧,戰戰兢兢,只怕人家不要我,哪裡敢自矜身價——登稿是幸運,退稿是合理。我初時登小說在博益月刊,黃仲鳴批評我,我說他說得也有道理,古劍把我的反應告訴黃仲鳴,後來我和黃仲鳴也成了朋友。有時候壞事會變成好事,本來是自卑,結果倒博得別人好感。
八九六四後,有一天在飯局上碰到戴天,見面就問,最近在寫什麼?我說寫了一個短篇,以六四為背景,本來給明報月刊,但他們不用。戴天即向在座的潘耀明說:顏純鈎的小說你都不用?老潘有點尷尬,就說是下面的編輯退的稿。
那晚回家即收到戴天電話,叫我把稿子給他,他要寄給台灣的瘂弦。隔兩天,電話又來,說瘂弦看了稿子,說寫得很好,聯合報副刊會用。戴天幫朋友,就是這樣熱心,好像不經意,但手揮目送,談笑之間就把事情辦了。
我平常忙於搵食,很少到外面周旋,戴天有自己的名人圈子,沒事也不找我,我們見面都在一些公開場合。大概九五年,天地得到藝展局資助,要主辦第一屆長篇小說創作獎。籌劃辦獎細節時,我就擬定戴天﹑劉以鬯﹑鄭樹森﹑黃繼持﹑黃子平五位決選評判,當時並沒有把握能請到這些名家。但我第一個打電話給戴天,戴天竟不假思索滿口答應,後來我再聯絡以下幾位,說起戴天應承了,人人都樂於相助。
戴天和人說,他已十幾年不做評判,這次是「俾面顏純鈎」,我聽了又一驚,原來顏純鈎竟「有面俾」?其實來來去去,也不過就是《八方》約稿那件事,因為自卑,竟博得面子,這也是人生奇遇之一。
為小說獎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,來的記者很多,我把戴天也請來了。戴天穿一身黑色樽領恤衫,外面是格子西裝,那是我數十年看他穿得最正式的一次。他穿起西服,嘴裡叼著煙斗,一頭灰白半鬈髮,冷冷地掃視周遭,還真有點名詩人的派頭。席間他說了話,突然很正經,與他平時凡事不上心﹑四兩撥千斤的詼諧風格大不同,也讓我看到他認真的一面。
小說獎按時間表進行,那時我已在做動身去加拿大的準備,戴天知道我的起程日子,和我商量把決選日子提前,以便我離港之前可以參加頒獎禮。後來七搞八搞,頒獎體果然趕在我離港前舉行,這件事雖不大,卻足見他體貼朋友的細微心思。
我從加拿大回流後,又申請到藝展局一筆資助,和古劍﹑舒非三個人合編《文學世紀》,刊名還是黃子平兄賜予的。當時又運用老關係,請戴天﹑鄭樹森﹑黃繼持﹑黃子平等人擔任顧問,說是顧問,多數都是顧而不問,只是光寵門面而已,不過戴天卻有一次「干涉編務」。那是高行健得獎後不久,我們做了一個專輯,因中共打壓,越發想「煲大佢」,於是又和劉再復再做了一個專訪,專門談高行健的創作。有一天戴天見到我,莫名其妙說一句:「顏純鈎,高行健啲嘢做夠了啩?」
我聽了一楞,想不通來龍去脈,但戴天如此提點,當然是有理由的,自此我們就不再做高行健。後來我才從側面摸到一點門道,當時有些人趁高行健得獎,借捧高行健抬高自己,戴天向來看不慣沽名釣譽之徒,因此有此「干涉」。
戴天住在北角炮台山光超台,那是信報林行止提供給他的宿舍。他每半年回加拿大一次,其間遙控主編《信報月刊》,每月照支人工,指揮若定,天底下有這樣當主編的?足見林行止不但倚重他,也充份信任他。
因為他住在北角,我也住北角,我們每約吃飯,都在炮台山地鐵站對面的上海老飯店。戴天總是抱怨老飯店的蔥油餅蔥放得太少,他說有一次自己帶一把蔥來,交代廚房多放蔥,結果做得蔥油餅出來,還是沒有蔥味。
有一次我約一位大陸學者和他吃飯,他本來應承了,臨時卻沒有出現,以他的為人,從不曾這樣。後來我和那個學者接觸多了,領教他的為人,這才明白戴天當日失約是有理由的,道不同不相為謀,這大概是他行走江湖的準則。
也是在老飯店,有一晚我和孫立川和他吃飯,那時九七逼近,人人都在找後路,戴天問我有什麼打算。我說太太怕共產黨,本來想移民去台灣,於是帶家人到台灣走了一趟。當時台灣還比較亂,電單車在人行道上穿行,過馬路沒有人管紅綠燈,太太孩子都不喜歡,已準備作罷。
戴天問有沒有考慮加拿大,我說我沒有什麼條件去啊,既沒有親戚,也沒有錢。戴天問,有一層樓嗎?我說有,他問還了銀行還能剩多少錢?我說二百萬左右。戴天隨口說:那夠了,一半去投資,一半去生活。
那晚三個人聊到半夜,戴天自己帶酒來,已喝得腳步不穩,我和孫立川送他回光超台。半夜三點多回家,把太太從夢中叫醒,說戴天提議我們可以移民加拿大,去不去?我太太睡眼惺忪,迷迷糊糊,想都不想,就說「去」!
太太娘家幾個伯伯姑媽,都是印尼華僑,臨解放寄了錢買地,準備起屋,結果土改一來,把他們家評為地主。幾十年下來,她祖母都是地主婆,八九十歲人,動不動給抓去,一雙小腳顫巍巍站在高台上挨鬥爭。她父親是大陸雕塑家劉開渠的學生,曾經和劉開渠雕過蔣介石的像,運動來了就倒霉。文革中父親給工作組抓去關,她和母親半夜三更,生火煲一鍋水,把潘天壽的畫和弘一法師書法都燒了,她父親回家來捶胸頓足。
太太第六感很靈,剛結婚就叫我要申請來香港,這一次不管三七二十一,就是要逃離香港,也是第六感作怪。共產黨要來了,有多遠就跑多遠,只是不想把孩子留下來給共產黨糟塌。
我做人安土重遷,處理日常瑣事更不耐煩,想到辦申請那種事,頭已先痛起來,但這一次,因為戴天鼓動,竟也狠下心。第二天即打電話給戴天,戴天即介紹移民律師劉天均給我,此後奔走幾個月,又遠涉重洋去紐約見移民官。碰巧紐約大風雪,事先約好的翻譯沒來,我叫從英國趕來會合的兒子要充當翻譯,兒子未見過世面,當場臉發白。也就那樣,磕磕碰碰,十個月後,竟拿到簽證。
當初劉天均問我去哪個城市,我也是一時衝動,就說去溫哥華,大概感覺溫哥華名字好聽一點。後來戴天問起,我說溫哥華,他還有點失望。要是早一點徵求他的意見,他可能會勸我去多倫多,如果聽他的話,後來我女兒在那裡讀大學,就會方便很多,但多倫多冬天極冷,我的風濕關節炎是否受得了,那又難說了。人生得與失,本來就不受控,只好跟著感覺走,走到哪裡算哪裡。
戴天最後一次回香港,逢人便說他這次是「告別之旅」,不諱言他與大家沒有下一次見面的機會了。他幾乎每天都有飲宴,文化界朋友輪流請他吃飯,他也趁機辦理一些家事。離開香港後要去台灣,他說要給兩個姐姐每人六十萬港幣,因為「告別之旅」,就把一些後事順便辦了。
有一天林行止在福臨門請吃飯,記得有劉紹銘﹑董橋夫婦﹑鄭樹森﹑小思和黃子程。午飯後我送戴天回酒店,本來想送到樓下讓他回去休息,誰知戴天又拉我上樓,在他房間裡聊天。我生怕他太累,幾次起身告辭,又都被他留著,一直談到傍晚六點多。中間也不知說什麼,他又突然又殺我一個措手不及,說是外面的人亂傳,他沒有什麼情人,倒是一夜情搞了兩三次。
今日回想起來,彷彿還看到他那副老天真的樣子。做人要有多坦蕩,才能像他這樣事無不可對人言?我們這種人,一年到頭唯恐不夠道德高尚,每個人都有幾個面具輪著用,到頭來,我們都活得太累。只有戴天,每天嘻嘻哈哈,該說什麼說什麼,該做什麼做什麼,事情剛上心,馬上就放下了,水過無痕。
那次我也約了舒非和馮偉才,和戴天在蘇浙同鄉會吃了一次飯。戴天一坐下來就說,他這次回來,在蘇浙已經吃了十幾餐,說得我們都大笑,誰叫他有那麼多朋友?席間大概談起共產黨,我例牌發牢騷,戴天好像不怎麼認同,我看彼此想法有距離,就沒有深入談下去。
很早以前,有一次孫述憲召飯,好像有黃子程薛興國等人,戴天也來了,一坐下來就對我說:顏純鈎,馬克思主義也不是全都錯的,係唔係?我隨口答道:係啊,剩餘價值理論就是對的。一時大家都靜了,以為我對馬克思主義很有研究,其實剩餘價值理論我在大陸讀中學時就學過了。當代有理論家批判,說工廠主花大錢投資,又搞技術更新,他們賺錢是合理的,所以剩餘價值之說不成立。雖然如此,老闆終究把工人生產的價值拿走了大部份,這也是事實,否則為何是他們發達?
我們那一代,文革後就懷疑剩餘價值理論,不是理論有問題,是社會主義制度有問題。財產公有制原意是把社會財富集中後,再重新分配給工人,但實際上在社會主義之下,工人並沒有拿到應得的那一份。國家成了全國唯一的僱主,工人創造的剩餘價值全給國家拿走了,拿去搞政治,支援世界革命,並沒有回饋到工人身上,所以工人還是窮,甚至比資本主義還要窮。
可惜和戴天多次私下聊天,沒有機會深入談一下這些問題。我思疑他受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,因為對資本主義失望,反過來看重馬克思主義的某些理念。他終究沒有在大陸生活過,不了解真實的社會主義是什麼回事。不過他對中共迫害知識分子那些事,還是有強烈是非感,這從他的文章,和與大陸自由派人士交往的過程都可以看出來。
他愛中國,不愛共產黨,他愛馬克思主義,不愛社會主義,此中有分別,可惜不能追他回來再問清楚了。
戴天走了,我也夕陽西下,沒有無限好,只有近黃昏。一個人活到八十六歲,一生豐富多姿,該見的見了,該做的也做了,該吃該玩的都吃過玩過,像戴天這樣,灑脫地揮一揮手,仰天大笑出門去,那也真令人羡慕。人生一場,悲欣交集,好的來就享受,壞的來就忍受,人生之好玩,不是你享了多少福,而是你遇上什麼人。遇上精采的人,你的生命就豐富多姿,一輩子與庸碌搗鬼的人打交道,那才是歲華虛渡。
順便一提,戴天剛走,蘇庚哲就寫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,說是戴天在生時痛恨他,希望戴天放下憤懣。我不了解蘇賡哲,他為何讓戴天痛恨,我也不知道,但他寫那點文字實在很不聰明。本來沒有人知道戴天痛恨他,他一說人人皆知,以戴天的為人,被他痛恨的人好極有限,以他的性格,如有憤懣也不會放下,魯迅說的:「讓他們怨恨去,我一個也都不寬恕。」
僅以此文,草草不工,追念敬愛的戴天先生。若有來生,我們就再互相尋找,找到了,就再結一次緣。
原文出處 顏純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