反課綱運動的慰安婦「被迫」說,讓這段在國民教育裡幾乎消失的歷史成為話題。但在它再度淪為政治議題與口水戰之前,由婦女救援基金會監製、吳秀菁導演的慰安婦紀錄片《蘆葦之歌》即將上映,你還有機會真正地認識這群阿嬤。
二次大戰期間,日本以提供工作機會、改善生活等名義,用欺騙、利誘、強迫等手段,將至少兩千名、年齡十四至三十歲的台灣年輕女性,送到東南亞各地擔任日軍性奴。
要給下一代什麼樣的歷史觀?
被當成軍需品、戰略物資的她們,每天就在窄小的房間裡「工作」。服務完一個士兵,簡單清潔,難以忍受的是消毒水碰到被撕裂受傷下體時的痛苦,接著,又要繼續接待下一個士兵。只有生理期與健康檢查時能得到短暫的休息。
「但一旦發現有性病徵兆,就馬上被禁止接客且隔離,粗暴又不人道的醫療過程,加上不斷『消毒』的身體,要告訴她們,身體是不潔的,要一輩子帶著卑賤的恥辱……」
由婦援會撰寫的《沉默的傷痕》書中記錄著慰安婦的遭遇,自一九九二年開始,婦援會進行台灣慰安婦的文史調查,拼湊這塊近乎空白的歷史。
那年,四個阿嬤坐在一塊大黑布幔後面,怯生生地說出他們當年受害的經過,開始了慰安婦阿嬤追尋轉型正義的旅程。婦援會認證通過五十八件申訴個案,並開始跨海對日進行訴訟,政府也籌組了跨部會專案小組協助。
隔年,國際社會上開始有強大的輿論壓力,逼得日本不得不面對。當時日本內閣河野洋平承認在二戰期間的確有慰安婦制度,且衷心感到反省與抱歉。但這個史稱「河野談話」的道歉,卻不被日本官方承認,一次又一次地被政治人物所推翻。
年邁的阿嬤甚至飛到日本東京地方法院遞狀,直接面對她們的加害者。二○○二年,東京地院一審判決敗訴;○四年,東京高等法院判決二審敗訴;○五年,東京最高法院敗訴定讞,當時,全台灣僅剩三十個慰安婦倖存者。又或許,還有更多人被迫羞愧地將記憶塵封,不願面對。
「一次又一次的敗訴,甚至日本至今仍不願意承認『這是事實』,對阿嬤而言是很大的挫折與遺憾。」婦援會執行長康淑華提到,「站在我們的立場,認為日本政府一定要對此道歉跟賠償。不只是阿嬤需要,而是我們要給下一代什麼樣的歷史觀?」
倘若對日訴訟是一道巨大的高牆,那麼社會的不理解,對阿嬤們來說就是更錐心的痛。
今年,台聯立委賴振昌為了反課綱,一席「沒有證據證明慰安婦都是被迫的」言論引起極大爭議。其實早在○五年,同屬台聯政黨立委曾燦燈就曾說過「台灣的慰安婦十個有八個是自己很高興跑去做慰安婦的」。
讓阿嬤和過去的自己和解
「每個人都是抱著希望進入軍隊,哪是被強迫從軍?」「成為慰安婦對這些婦女而言,反而是出人頭地。」這是○一年,台灣商人許文龍接受日本漫畫家小林善紀的訪問,被收錄在其作品《台灣論》漫畫中的言論。
這樣的歧見,的的確確存在台灣社會中,「這是這二十多年人權運動中,我們很大的受挫經驗,也是很多阿嬤難以走出陰影的原因。」康淑華提到,在台灣,慰安婦這個人權議題,常被扭曲成政黨操作國族仇恨的政治議題,「讓真實的歷史不斷在統獨問題中失焦。」
議題失焦了,探討問題的機會就少了,年輕一代更沒有機會認識到這段歷史。而台灣直到一百年歷史課綱修訂時,才將慰安婦放進教科書中。
轉型正義遲遲未果,阿嬤們的年紀愈來愈大,康淑華不禁想著:「我們還可以替阿嬤做什麼?她們到底需要什麼?而我們又能怎麼樣讓更多人認識這群阿嬤?」
「心理學家艾瑞克森曾經說過,老年階段是生命的統整。阿嬤會希望這個階段是失落、還是滿意的?我們希望她們可以接納自己的生命歷程。」婦援會後期的工作,主要投入在身心療癒與圓夢計畫,帶阿嬤錄唱片、當一日警察、跟總統見面,圓滿人生最後的夢想。
而身心療癒工作坊更透過不同的主題,讓阿嬤們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,藉此與過去和解。例如,畫出自己年輕的樣子、分享自己最想念的人、最痛苦的事情……等等,「阿嬤們一開始都不太想來,不知道對自己有什麼幫助。」康淑華提到,「但來過一次,她們就非常喜歡這裡。她們的經歷很難對家人啟齒,在這裡便可以放下擔心,跟有相同遭遇的姊妹們聊天,知道自己原來不孤單。」
「在憤恨不甘之下,永遠都有溫柔難忘的部分,」心理治療師李開敏在《阿嬤的故事袋》中寫下身心療癒工作坊的活動記錄,某次要她們回憶慰安婦的慘痛日子裡「美好」的部分,發現每個阿嬤都曾遇見善心的日軍,也有不少動了真情,送戒指、項鍊等各種紀念物,甚至有少數論及婚嫁,「當愛的記憶在創傷的遺址中被尋獲,團體似乎也向心靈的層面邁進。」
用阿嬤的生命力量跟年輕人對話
阿嬤們在鏡頭記錄下,對著用椅子假裝的對象說話,回憶那些「美好」,那一句句真誠的謝謝,讓不願回想的記憶更加完整。而倘若台灣社會對慰安婦只是標籤化的理解,又怎能替她們將這些空白拼湊回來?
「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肩負著很大的責任,我們是最熟悉這群阿嬤的人,擁有很多資料與生命故事,也是唯一在做這個議題的基金會,沒有其他管道,只能靠我們自己。」康淑華說,「但在國民教育裡,資訊就是這麼少,加上這個議題真的對年輕人太遙遠了。」
「我們想要試著用阿嬤的生命力量,開啟跟年輕人的對話。」撕下慰安婦標籤,康淑華說,「看見每個人獨特、迷人的個性,一定會被她們吸引。」這就是《蘆葦之歌》想要呈現的,瞭解歷史,可以先從認識這群可愛的人們開始。
她提到某次帶阿嬤去京都,在飛機上跟她討論型錄上的化妝品哪個好用,「還問我飛機外面的雲躺上去的感覺怎麼樣?」康淑華笑說,「她已經九十二歲了,對所有的事情仍充滿了好奇心。開始跟她們相處之後,就發現阿嬤就像家人一樣熟悉、親近。」
但一三年就拍攝完成,除了資金,更大的困難是找尋發行商,「台灣紀錄片的市場主要是勵志、熱血、情緒澎湃,發行商也問我們,慰安婦在台灣一直被定位成政治議題,到底多少人會有興趣?導致找不到人願意發行。」康淑華感嘆。
直到今年,全台灣願意站出來公開身分的慰安婦阿嬤,只剩下四位,種種的「來不及」,是讓婦援會與導演堅持將它推進戲院最大的動力。
「壓傷的蘆葦,它不折斷。」來自《聖經.馬太福音》的一段話,象徵阿嬤強韌的生命力,也成了紀錄片的名字。在爭取到遲來的轉型正義以前,我們都應該先認識這段阿嬤們用生命換來的史實,當故事被理解、被記得,歷史才得以延續。
原文出處【新新聞】(所有圖文版權皆屬原著作權人所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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